【舜远】且说(二)

*修文+补全

*重发

二.曾寒暑几许

 

 

「曾记那时桃花马上柳叶衣,东山日尽暮莺啼。只道年少,当时年少,不负年少。

——秦舜 《无题》」

 

 

 

第二日仍是淅淅沥沥下着绵绵细雨,秦舜在天光尚未破云之时便早早醒来,倦意尚浓却已然无心睡眠。

 

昨日听到的故事和心中翻滚的猜疑沉甸甸压在他的胸口,叫他不得安眠,做了一晚上的梦。那梦境光怪陆离却感觉熟悉得很,只是细想之时又记不清了,无端端让人喘不过气来。

 

秦舜躺在床上出神,薄薄一层门板拦不住门口小太监轻轻的呼噜声,他睁着眼静静听了一会儿。许久后,大概是觉得实在无聊,他起身推开一扇雕着花的木格小窗,眸色沉沉望向窗外。

 

天子虽是微服出巡,但吃住自然一向都是要最好的,这间屋子便是秦淮河边最气派的酒楼里最上等的房间,临河,居高,开窗便可将十里秦淮的漫天笙箫旖旎色彩尽收眼底。

 

杨柳青风中传来一两声早起鸟儿的清脆鸣叫,宽阔河面上笼罩着一层极缥缈的雾霭。秦舜负手站在窗前,任凭凉风吹散他脸上的温度。他皱眉看着石板小街上支着摊儿开始准备卖早餐的小贩,神情似怀念又似不悦,模模糊糊低声念了个名字。

 

尽远。

 

他悚然一顿,连忙把那让他心神不宁的两个字的尾音含在嘴里,似乎这样就能让自己心里最深处的煎熬和惊惧不被发现一般。

 

檐上落下的水珠砸进手推车前的水洼里,小贩守着无人的街道和咕嘟咕嘟开始冒泡的大锅,有一搭没一搭扑着扇子煽火。噗的一声,窗台上停着的灰鸟抖落身上灰尘,四下张望一番张开翅膀朝灰蒙蒙的天际飞去。

 

秦舜目送着那鸟隐没在晦暗云光里。

 

清浅一声叹息。

 

 

天瑞十三年,尚为太子的秦舜随其父嘉正帝秦辛南巡,一路顺着运河平平稳稳到了秦淮。太子再怎么聪慧沉稳,到底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半大孩子,见着这声色繁华便有些移不开眼了,换了便服,央着父亲带他去长长见识。

 

嘉正帝耐不住,只得也换了一身装束,待天色稍暗华灯渐起,点几个侍卫便出了门。

 

岸柳青青,歌舞升平。

 

画舫在宽阔河面上前行得慢而稳,水波被平整地划破,水面上漂浮的花灯也就向两边悠悠散去。

 

真是玉树瑶光里,千万点人间心事。

 

太子自幼被拘在深宫里,整日与那些个晦涩经史沙盘舆图为伴,心里早就被闷出了躁气,那位不正经的国师大人倒是偷偷给他带过些宫外话本,可无论那些华艳文字将世间繁华再怎么费心描绘,终究是抵不上亲眼一见的。

 

挥退了侍卫,舜独自一人趴在前边栏杆上看得真是稀奇。

 

发间是微凉清风,耳边是婉转小曲,他的眼睛急切地搜索着其他有意思的东西。东边船上表演了歌舞,西面舫里又人影绰绰乐声靡靡。

 

不远处忽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,直要把那云霄都震得颤上三颤。

 

“怎么了?”舜一眼望去只见黛色的天幕下那河心处灯火明亮,似乎是搭了个高台在唱着什么戏,周围围了一圈游船,喝彩声就是船上观众发出来的。

 

嘉正帝此时恰好也来到了船头,闻言回答道:“秦淮河每晚都有名角献艺。这几日唱的听说是《西厢记》。”

 

“咱们去凑个热闹吧。”舜回头看向父亲。

 

“去吧。”

 

戏乐声渐响起来了,水面上多了许多盏浮灯,幽幽发着光,倒是恰好与那天上星交相辉映。

 

眼前密密麻麻全是船和人,画舫只能停在外围。得亏侍卫思虑周全早早备了小木舟,皇帝和太子终于得以挤进圈里看个真切。

 

皇宫里不喜骄奢,戏班子没请过几次,演才子佳人的更是从未有过。秦舜第一次见这样美妙难言的故事发生在眼前,那长而软的尾音,那缠缠绵绵的水袖,那少女含情时端庄又孟浪的柔婉一瞥,都那么令他着迷。

 

闲雅整肃,清俊飘逸,不似人间。

 

月色均匀融化在溶溶水汽里,舜似乎正置身于蒙蒙远山之间,天边就是红艳艳霜林,眼前一片淡淡青烟。

 

起雾了?

 

他迷迷糊糊地想。

 

怎么会有雾?

 

他突然一个激灵,山林暮霭瞬间散去。耳边仍是歌乐不歇,观众们倒是安静了不少。

 

鼻端一股奇异的香甜。

 

他心下一紧。

 

嘉正帝在另一艘小舟上,舜急忙回头寻找他,可霎时间那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又是席卷而来。

 

舜不得不躬身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。

 

眼前的景象一阵一阵出现重影,耳畔的声音时远时近,时而如蚊呐时而如雷鸣。他摇摇晃晃站立不稳,却不见任何一个侍卫上前询问情况。

 

看来这些侍卫也中了招,没有暗卫跟着出门真是糟糕。

 

他抽出自己的短刀在指尖一抹,尖锐的疼痛换来了神志的暂时清明。

 

歌乐声不知何时停了,台上空无一人。舜环顾四周,发现船上观众已尽数昏迷不醒。

 

竟然真的有人意图谋害皇帝。

 

浮灯的微光只能照亮小小一片地方。

 

水面突然多了几道涟漪。

 

秦舜定神,长剑微微出鞘,在暖黄的光晕下折射出凛冽的秋水一般的寒光。

 

数个黑衣蒙面人眨眼间破水而出!

 

秦舜反应极快即刻提剑格挡,短兵相接铮然一声脆响,剑上传来的力道震得他手指发麻腕骨刺痛,太子虽仍年少,于剑术一道却已颇有造诣,然而只可惜寡难敌众,他渐渐感到力不从心,虎口胀痛,挥剑劈刺的速度一次慢过一次。

 

“殿下!”混乱之中秦舜听见某个侍卫呼唤的声音,接着他感到压力一减,那侍卫转眼就到了他眼前。

 

“属下来迟!属下们之前没有防备,全部中了迷神药,”那侍卫脸上溅上了鲜血,刀光剑影里他的眼珠透出不正常的僵白,“刺客善用毒药迷烟,趁我们心神被摄之时将我们尽数分散。”

 

“父皇如何?”舜一剑刺中一个黑衣人,剑光微闪,立时带起一蓬血花。

 

“尚能抵挡。”侍卫的嘴角渗出血迹,他一脚把一个刺客踹倒,“我们的人太少了……殿下……陛下在您东边,您快去……千万……小心……他们的毒……”

 

他的喉咙发出嗬嗬的怪声,跄踉着后退几步,双眼眼白上翻,双手抬起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,一息之间便跌进水里。

 

舜无意识地抵挡黑衣人的凌厉攻击,锦衣被血浸染得一塌糊涂。迷药的药力还没完全褪去,他仍感到脑海里是一阵一阵的空茫。

 

这事是怎么发生的?这些刺客是谁派来的?他们为何能知道天子临时决定的行程?

 

天已黑,刺客们在水上起落,足尖点在浮灯上,于是那水面的光亮也逐渐消失了。戏台上仍是烛火通明,但水上只剩下兵刃相交的冰冷残响。

 

黑暗渐渐覆盖上舜的眼睛。他希望得到侍卫的支援,希望立刻突出重围回到父皇身边,甚至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他在暖风微醺下的一场噩梦。

 

但肌肤被刀刃割裂的疼痛将他一步一步引向绝望。

 

大概是要死在这里了吧。但愿父皇不要出事。幸好弥幽没有跟来。

 

黑衣人还剩四个,但他却没有继续拼杀的力气了。

 

秦舜的手无力地握着剑,鲜血淋漓。

 

独自一人与十余人拼斗这样久已经是他的极限。

 

然而正在此时,正在他等待着敌人的短刀划开自己的喉管时,他却看见那刀光在他眼前湮灭了。

 

一杆银枪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从斜刺里挑出,破水披风骤然横于眼前;一个人凌波而来,河灯荡漾恍若步步生莲。

 

那杆长枪携雷霆之势而来,击落了那把短刀;那个人一身素净,轻轻巧巧落在他的身边,与处处血污格格不入,却向他伸出了手。

 

澹台尽远。

 

舜的眼睛还看不真切,他只模模糊糊看见那银枪挥舞得分外威风,杀气凛凛,而那只手,那只他面前的手,干净而有力,就像阳春三月降下的白雪,那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一种力与美。

 

他听见尽远这样说:“殿下,这小舟渗水了,您先起来,别着凉。”

 

明明身处血斗战场,这声音却仍然冷静温和,不见半点慌乱。

 

与记忆里一样,与两年前一样。

 

他总是这样。

 

他就是这样。

 

舜拉住他的手站起来,锦衣被血水浸透,湿答答皱成一团。向来衣食考究的太子此时毫不在意,他看着尽远将最后一名刺客打落水中,兀自低笑起来。

 

“好久不见,尽远。”他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,眉骨上被划破了,沾了水疼得厉害,“又被你救了。”

 

“在下的荣幸。真是万幸。”尽远收回长枪,粘稠的血液顺着刻纹滴进水里,点滴晕开一圈圈暗红的涟漪。这一片水已经几乎被血液染红。

 

“大恩不言谢。”舜回身看向东边,一片漆黑,也没有什么响动,这样他难以判断嘉正帝的情况,“孤还有个不情之请。能否请你……”

 

“您担心您的父亲?”尽远微笑,“在下正是从那里过来的,陛下只是受了些轻伤,没有大碍。只是……可怜了那些侍卫,中了迷烟,溺死不少。”

 

舜听闻父亲无事舒了口气,想起惨死的侍卫不由一声长叹,心里对尽远的感激却是更上一层。

 

“天家出游,纵使白龙鱼服,怎得只带这么些人护卫?”尽远拾起船桨,轻轻在水里一拨。

 

“大半的侍卫和暗卫都闹了肚子。”舜冷笑,“孤方才还跟父皇笑话他们身娇体弱竟会水土不服,看来其实皇帝的身边也有不干净的人。”

 

“这些刺客是哪里来的,您有头绪吗?”

 

凉风让舜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些,他闻言稍作思索,沉吟道:“有了些想法,但他们蒙着面,天色又黑,孤也不敢确定没有看错。”

 

尽远道:“在下在陛下时那边注意了一下,这刺客也许是西南那边的。”

 

“西南。”舜颔首,“与孤所想的一样。孤划破了一人的袖口,看见他的手腕上刺着一只毒虫,大概是第二十七寨的人。”

 

“并且他们善用迷烟和毒虫,不少侍卫就是死于这两样。”尽远沉吟了一下,“苗疆四十八寨,恐怕不止一家参与了这场刺杀。”

 

舜一惊,道:“此话怎讲?”

 

“您可能没看见,有些人的短刀上刻着一个图案……在下虽只是仓促一眼,却觉得与其中一寨非常相似。”

 

“西南……苗疆王有了四十八寨还不满足么。”舜拧眉。

 

“贪欲和恐惧,哪里会有终结的一天呢?”

 

 

“陛下?”小太监从睡梦中惊醒,扒着窗口看看天色就是一惊,他硬着头皮去敲皇帝的门,等了一会儿却没等到回音。

 

陛下可不要责怪我贪睡啊。他战战兢兢地想,声音稍微高了些颤抖着再唤道:“陛下?陛下?时辰到啦,您该起啦。用完早膳还得去拜访那位先生呐。”

 

秦舜从辽远又辽远的回忆里猛地回过神来。

 

路边小贩已经卖掉了半锅的热粥,行人也多了起来。秦舜揉揉眉心,暗恼自己竟然在窗边回想了那么久的陈年往事。

 

陈年往事。

 

历久弥新。

 

门外小太监又一次唤道:“陛下?”

 

秦舜定神,回道:“知道了,传热水洗漱吧。”

 

小太监如释重负,赶紧招呼着侍女端着热水面巾和漱口的盐茶进去。待皇帝净了脸面更衣完毕,他正想传膳,却听秦舜淡淡道:“不必了,朕自己出门,你们吃吧。”

 

小太监开口就想劝阻,但被皇帝凉凉扫了一眼就立即蔫了。

 

秦舜起身大步出门。

 

他径直向说书人所在的小酒馆走去。

 

有些事情越想掩埋就越是痛苦。

 

与其自欺欺人地去遗忘,还不如一点一点把它从心里挖出来,血肉模糊,再烂个痛快。

 

不知说书先生口中的秦淮偶遇,会是如何。

 

他看向清凌凌的秦淮河水,有谁会知道十数年前的某晚这里尽是鲜血?

 

可于他,那往昔种种,仍历历在目。

 

他走得愈发快了。

 

 

秦舜到的时候说书先生正在泡茶,满屋子热腾腾的香味。

 

他从桌上的小壶里倒了一杯豆浆给客人,道:“您怎么来得这样早——早晨喝些热豆浆,到处都能舒坦些。”

 

秦舜直觉他话里有话,但这简单两句里又好像真的没什么弦外之音值得咀嚼。

 

“在下心里装着那未完的故事,”舜笑道,“叨扰先生了。”

 

茶香在迫促一室内又氤氲开了些许,说书人摆摆手:“无妨——瞎子无聊着呢。”他的手指不留神碰到了溢出的滚烫茶水,不由轻且短地“嘶”了一声,随即自嘲道:“泡个茶都不利索。”

 

秦舜自登基为帝就没再开金口安慰过人,此刻愣愣地看着壶里冒出的热气也不知该说些什么——好在那说书人也没认为他们已经熟到客人需要说些什么,他只是捻了捻自己被烫红的手指,照例洗了杯子泼了第一道茶水,再添一泡双手奉上。

 

“越窑的青瓷?”秦舜谢过他,“先生真是好雅兴。”

 

“青瓷?”说书人却似乎很懊恼,“今日的茶是普洱,该用白瓷的。怎么就拿错了呢……”

 

“青瓷白瓷不就是个杯子么?”秦舜不由失笑,“这样在意这些东西做什么?先生太拘泥了。”

 

“自然都是有讲究的——”说书人随口辩驳,“绿茶用青瓷,且越窑为上佳……”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些什么,继而叹道:“跟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?咱们还是继续说那个故事吧,那个公子和少侠的故事。”

 

秦舜自然毫无异议。

 

 

 

 

天子随从里那个西南细作最终被找了出来,一个娇俏的二八少女,是司膳房厨娘的义女。

 

小姑娘在被带到嘉正帝和舜面前时已经是一具尸体了——苗疆人总喜欢在身体里养些奇怪的虫子让自己的死亡变得无比便利。

 

当时嘉正帝正在接见澹台涉。

 

这位救了他和他儿子一命,救了这个王朝一命的俊秀少年郎让他生出了招揽之心,溢美之词都快要把尽远给淹没了。

 

舜在一边听不下去,他朝父亲挪了两步轻声道:“您能在我数到十前结束您的稿子么?”

 

嘉正帝怔了一下,在心里默默计较自己接下来要说的东西里有多少是废话,他拍拍儿子的手,对尽远笑道:“尽远小公子少年英才,又与太子志趣相投。既有如此缘分,不如便随我等回京,公子之才学武功,可千万别被埋没了啊。”

 

这回不止是尽远惊讶地抬眼看了一眼皇帝,连舜都不由得扬起了眉。

 

原来父皇打得是这主意。

 

善哉。

 

舜微微侧过头看向尽远,只见这位澹台家的小少爷慢条斯理端起手边的茶杯浅抿一口,他的神色在热气溢散间不怎么看得真切。

 

尽远一直没答话,嘉正帝倒也不着急,他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太师椅的扶手,黄花梨木发出极为干脆醇厚的声响。

 

良久,尽远起身向皇帝行礼道:“容草民……再考虑一下吧……”

 

“不急,慢慢考虑。”嘉正帝朗笑,起身亲自扶起他。

 

领了恩赏,又闲谈了几句,尽远便起身告辞。

 

皇帝陛下在目送澹台小公子离开视线后慢慢踱回太师椅,慢腾腾坐下摩挲着扶手,他似乎对椅子的包浆非常满意,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。

 

 

 

“进宫……你不愿意吗?”尽远告辞离开,舜急急跟上去问道,“父皇的意思是请你进宫来,与孤一同读书习武……”

 

“做太子的伴读?”尽远目不斜视。

 

“要孤做你的伴读还差不多吧,”舜笑,“父皇希望你以后做个将军。”

 

尽远重复道:“将军?”

 

“万里扬沙,金戈铁马。”

 

尽远不说话了。

 

舜同他一道安静地走了会儿,眼见就要分别了,他突然问:“都忘了问,你来这里做什么?”他揶揄地挑起眉毛,“找红颜知己?”

 

“……您别乱说。”尽远道,“在下是来找东西的。”

 

“又找药材?”

 

“不是,是白鹭山庄庄主令。”

 

“庄主令?”舜不解,“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何会丢失?”

 

“前些日子山庄里办宴席,有歹人趁众人宴饮正酣,潜入我父亲的书房偷走了它。”舜刚想说让自己也帮着搜查便被尽远堵了话,“不过已经找到了。”

 

尽远从怀里扯出一块玉牌,这玉牌被一根红线拴着挂在他的脖子上,雪一样洁白晶莹的羊脂玉牌在日光下泛着点点清透的淡粉色。也不知是哪位大师以神鬼手段嵌进“白鹭山庄”四字,工艺精湛天衣无缝,字是血玉雕刻的,配着白玉底当真是惊艳无双。

 

“殿下能猜出在下寻得之于何处吗?”

 

舜盯着这熠熠生辉的庄主令牌摇摇头。

 

尽远倒是浅浅叹了口气:“这是从一个死掉的黑衣人身上掉出来的。”

 

舜一惊,脑中瞬间推演过无数种可能性,最后他正了脸色,严肃道:“虽有些不合情理,但约摸他们是想要将刺杀事件嫁祸于白鹭山庄。”

 

尽远表示赞同,同时提出了此事的非常之处:“澹台家一向与朝廷没有来往,白鹭山庄之势力也只在江湖中扩张。就算他们将此事栽赃在山庄头上也是毫无说服力的,澹台家根本没有任何谋害皇帝和太子的动机。”

 

舜道:“收好这庄主令,这件事得兜严实了,别叫陛下知道。”

 

尽远诧异地看了舜一眼,倏忽莞尔:“在下还以为您……”他忽然止了话头,那笑也只是昙花一现,“您不是要送在下么,走吧。”

 

 

 

舜与尽远这一来二去的也就相熟了,这天正巧是十五,河边上有庙会,舜起了兴又想去凑热闹,带着尽远去知会了父亲一声。嘉正帝对前些日子的遇袭事件仍心有余悸本不愿意再放他出去野,但舜一句话打消了他阻止的念头。

 

舜说:“我和尽远一道去。”

 

尽远在太子殿下的眼神下无奈帮腔:“草民自信能保护好殿下。”

 

嘉正帝:“太子也该向澹台公子多学学了,人家与你同岁,武艺高强。你到好,遇个事还得别人救。”

 

尽远:“草民家在江湖,自幼习武,太子还需修习政务礼法,自然是不同的。”

 

舜倒是毫不顾忌地在外人面前目无君父,笑道:“父皇武艺高强神功盖世,不也得等人来救嘛。”

 

嘉正帝一噎,只好摆摆手示意这小子赶紧滚。

 

真讨人嫌。

 

 

天还没完全黑下来,河边的灯也就没有全都点上。街市上的人已经很多了,长长的一条街,两旁满是小商小贩,各种玩具吃食真是看得人眼花缭乱。

 

舜给自己和尽远一人买了一个鬼面面具带上,青面獠牙的,配上他手上的糖葫芦霜果子也真是一言难尽。

 

侍卫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,舜有一茬没一茬地跟尽远聊天。

 

他斟酌了一下:“你平日喜欢做些什么?”

 

尽远答道:“读书,习武,修习茶道,偶尔与人对弈两局。”

 

舜咂舌:“孤的老师们一定会很喜欢你。”

 

尽远侧目,道:“这怎么说?”

 

“你跟着孤去趟京里,自然就知道了。”

 

尽远微哂:“怎得又提起这个……”

 

“进京,入东宫,日后成清流柱石抑或边陲名将,不好吗?”

 

“并非不好,但凡男儿,哪个没有一腔豪情热血,哪个没有揣着一颗建功立业的心。”他微微摇头,“尽远心中,只是还有几分……”

 

他却没有再说下去。

 

几分什么?几分顾虑?几分怀疑?

 

天恩来得如此浩浩荡荡猝不及防,江湖闲人虽有报国之心却也得细细思量。一旦他口里说出那个“好”字,改变的不仅是他的命运,甚至于整个白鹭山庄的兴衰都要牵系于他身了。太子如今还有几分深宫锦绣堆出来的天真纯善孩子心性,他的极力邀请并不令人意外;但这泱泱东楻最尊贵的皇帝陛下,这番态度不得不叫人心生疑窦,尽远也不得不勉力思索,免得真葬送了身家性命。

 

面上微笑,态度热忱,只是那眼眶里嵌着的是世上最冷的眼睛,华服下掩藏的是世上最凉薄的心。只是看着滴水不漏罢了。

 

帝王心难测。

 

他看了一眼一旁兴致勃勃的舜,心里有些通透的惆怅——他现在这样敦和良善,但他终究会成为如同今上一般无二的帝王。这个过程甚至用不了多久,京里京外的权力倾轧和关里关外的武力纷争,很快就要让这位太子面目全非了。

 

今日把臂同游策马同欢,谁知日后是否会刀剑相向鸩酒相酬?

 

世事多变数,而这变数又以天家尤甚。

 

 

 

说是庙会,延续至今日实则已成了一次盛大的集会,求神告佛的意味被欢笑声冲淡,这沿河长长一条街的热闹只不过是延揽游客的一种手段。

 

路边小摊上吃食居多,总角小童三五成群,或端着一碗百花蜜酿,或抓着一串冰糖葫芦,笑笑闹闹,拨开人流鱼一样穿梭其中。

 

“孤从没有亲眼见过这些,也没有过他们这样的热闹。”舜将面具向上一推,红灯笼里透出来的光映得他眼底微微落寞,“深宫不比江湖自在……”

 

“在下亦未曾。”尽远驻足,恰逢微风拂过,垂岸的杨柳洒下一片婆娑树影,河面上拨水缓行的画舫中金玉丝竹之声融进蒙蒙的水雾里,显得有几分不真切。

 

舜惊讶,似乎还有些疑惑。尽远道:“在下在江湖上行走甚少,偶尔离开山庄也都是为了办些急事。居于秣陵十六载,竟是辜负了这般美景。”

 

他向来独来独往来去匆匆,于繁华中逡巡,真真切切地沾染上感受到这人间烟火味,这也恰巧是头一回。

 

月上柳梢,沉静中透出几分萎靡,疏云缭绕间却又彰显着亘古的永恒。舜和尽远一时间陷入沉默,也不知是在追忆还是在斟酌。如沸人声渐远,如昼灯火渐稀,二人听见风中木牌相撞的声音才回过神来——长街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了。古榕树独木成林,冠盖如云,繁密的气根虬结着垂落下来,红绸绑着木牌挂在枝杈间,粗看竟像是满树凤凰花开。隐于苍茫夜色的寺庙于此终于显露出它自己该有的模样。

 

苍穹低垂,菩提寂寂,灯火并不很明亮,缭绕腾空的烟便更加柔和,更加宛转。寺庙很安静,虽仍是人流络绎,但多是莲步款款言笑晏晏的姑娘,取三炷香,扇灭了火星,虔诚下拜。目光流转间抿唇一笑,便悄悄羞红了脸颊。

 

舜瞧见从院里出来的书生小姐手上都挂着一根飘飘荡荡的红线,一时间好奇心大起,三两步进了门,大马金刀往笑眯眯的老和尚面前一坐,将手一伸,道:“来一根。”又指了指尽远,“还有他。”

 

 

舜和尽远并肩走在长街上,湿润的风吹在他们的脸上,稍微混杂了些水的腥气和脂粉的香气,正如此刻秦舜独自走在长街上,暖湿的烟柳风扑打着他的乌发和衣摆,秦楼楚馆的味道几乎要盖过花香。

 

辞别那位先生后,他的思绪便一直被那飘摇的两根红线牵扯着。

 

线很长,风很乱,他们挨得很近,风景很美,舜抬手时才发现不知何时两根红线的尾端缠绕在了一起,攀在他佩着的禁步上。秦舜只记得他当时笑了笑,抽出腰间的短刀,轻轻一抹,便将它们断了开来。

 

红线分两端,各自结佩环。

 

 

*wps上显示这已经是第六十版了……我真的是一个修文狂魔啊……

*结尾很草率,所以可能还是会再改(你够)

*再重发我就不打tag或者自裁谢罪了。

*死于LOFTER排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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