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舜远】且说(一)

*修文重发


一.昼短知夜长 

「正和十二年,帝微服南巡,下运河过扬州至金陵,于秦淮河畔一酒楼遇一盲眼说书人,相谈甚欢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《东楻秘史·文德帝纪》」 

一场春雨绵绵软软浸透了江南水色的天空,远山被润成了墨色,起起伏伏绵延成雾蒙蒙一片云光,像极了美人懒睡后轻蹙的远黛眉峰。

古石板上的青苔沾了水绿得可爱,行人嬉笑着以袖遮雨,来来往往热闹至极。一人怀抱着一把油纸伞,行色匆匆,避开人群将伞递给岸上长身而立的男子。

“陛下,下雨了。”他小声道,见男子没有反应,便小心翼翼撑开那伞为男子挡雨。

这男子一身素净黑衣,只在衣角领口压着金线绣出的繁复纹路,身姿挺拔,神色冷淡,无端端便有一股气势天成的味道,叫往来不少伶人歌姬又或是闺秀名媛红了脸。

这正是微服南巡的东楻天子。

秦舜。

他遥望着秦淮河上泛起的点点涟漪,对周遭喧闹似乎毫无感觉。风雨又大了些,他瞟了一眼不远处悄悄跟着的仆从和侍卫,伸手接过那把伞,对满脸雨水的小太监说:“让他们都回去吧歇着,朕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走走。”

“陛下……这……”小太监急道,“这怎么行,若是遇着什么歹人……”他一顿,抬手抽了自己一个耳光,“诶呦奴才这说得是什么话,陛下真龙之命自有上天护佑……”

秦舜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 

上一次来到这如梦秦淮,大概是十年前了。

那正是十六好年华,纵马观花听琴论剑,父亲健在国事安稳,更有密友在侧,煮茶手谈,只觉这十里长河上飘散的水雾都是快活的。

秦舜沿着长街漫行,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按在同样节节分明的淡竹伞轴上,只衬得那指腹的薄茧都晶莹得玉一样好看。

他撑着伞,一半身子掩在街边屋檐下,那青瓦上蜿蜒着淌下来的水线,噼噼啪啪珠子似的落在绸伞面上,发出一声声闷响。

街边娇花被丝雨洗得透亮,叶底传来一两声幼鸟新啼,而那碧瓦飞甍舞榭歌台就好似笼在了蒙蒙一重罗帐里,羞答答泛起点点桃花意。

秦淮河的两岸俱是花楼酒坊,几个公子姑娘歪歪倚在门边儿上调笑,桃红帕子上沾着的香粉扬在空气中,几乎都盖过了花香。

“哎呀这位爷,怎得独自一人呀,让我们姐妹几个来陪陪您如何?这雨也不知要下到何时,可是最适合……”几个姑娘好不容易瞧见一个俊郎男子,眼前一亮团扇一扬帕子一扯,扭着水蛇腰就要贴上去,却被那人冷冷一瞥生生冻在了原处,只得悻悻嘟囔几句,“这么凶神恶煞的,白瞎了一副好皮囊。”

到处是杨柳依依,到处是吴侬软语。

转过几条小巷,秦舜眼前倏然一面小小酒旗,并不开阔的门面之内飘荡出一阵阵醇厚酒香和酒客笑语,隐隐还有小丫头唱小曲儿的声音。他停下脚步,收了伞,跨进门内,寻了角落里靠窗的位置,要了一壶梨花酿一碟花生米。

窗外淫雨霏霏凉风习习,倒是一番好意趣。

小二手脚麻利,很快上了酒菜。舜将伞靠在墙根,刚斟了一杯,就听那掌柜走出来,笑哈哈道:“今日诸位可算是来着了,小店住下了一位说书先生,先生说,要给大家伙说上一段儿助助兴呢!”满堂酒客一听,俱是欢喜,一时间鼓掌的有敲筷子的有喝彩的也有,舜也稍稍探身去看了一眼,只见那小丫头一旁退去,掌柜扶着个戴着黑纱帽的人坐下。

“诶呀,先生在这室内怎的还戴着这帽子呀!”

那说书先生徐徐开口,声音略有些沙哑,却是说不出的温和好听:“诸位莫怪,在下前些天被个姑娘塞了一大把花,昨日脸上起了好些疹子,通红一片,怕吓到大家。”

众人顿时哄笑。

说书先生也笑,他咳嗽几声,清清嗓子道:“既是在这秦淮河畔,那再说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未免太无趣,在下前些日子在外游历之时,恰好又听来一个故事,无关风月却也有趣,今日暂且说与各位听听。”

众人应好,连掌柜也办了个板凳,从柜台后出来,撑着下巴准备听故事。

“我们今日要说的,是一个富家公子和一个江湖少侠之间的故事。”说书先生不紧不慢,“公子家是大户,在他年少时,随外出游历。傍晚露宿枯树林时,月色皎洁如水,就在那苍茫月影之下,公子眼前突然有黑影一闪,看着像只野兔,但那双眼睛又隐隐泛着红光,眨眼间就向远处的一座高山隐没了去。当时同行的众人都在生火扎营,只有那公子少年心性,一心想去探个究竟,他趁无人看护,跨上宝马便独自上了山。”

舜暗自摇头,这故事的开头有些过于平淡了,实在是不适合在这种地方说——秦淮河边上的人听惯见惯了旖旎情爱,哪里会喜欢这种白水一样的谈友情的故事。

“……公子一时不察,落入了山下猎户的陷阱。”

舜一愣,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。

“这个故事有些耳熟。”他心道,“十七年前,朕一时不察,落入猎户的捕兽陷阱……”

“少侠当时正在山中寻找一味珍稀药材,路过之时恰巧看见了”

“恰巧看见了朕趴在那个坑边上看坑底的马……”

“顺手……”

“顺手帮朕救出了马……”

舜“砰”的一声放下酒杯,堂中诸人都转头瞟了他一眼,他笑道:“不好意思,是在下手滑。但不知先生能否换一个故事?这个故事……未免有些无聊了。”

纱帽遮住了说书先生的神情,但舜总能觉得他是笑着的,他应道:“这个故事确实有些无趣,是在下思虑不周,换一个说,可好?”

其余人自然应允,那说书人便从善如流,又说起了一个缠绵悱恻的凄苦爱情故事。

舜没有再听,他低头把玩着酒杯,思绪仍然沉浸在最初的那个无趣故事。

太像了,和他与尽远的故事,太像了。

 

秦舜十四岁时,他的父皇还正值壮年,励精图治,国家安稳欣欣向荣。作为太子,他当时并没有很多事情要做,除了随着太傅学习治国之道,就是跟在名师宿儒后头,修习君子六艺。

东楻有一位看上去极为不靠谱的国师。天瑞十一年夏,太子舜随国师云轩前往西北大漠,访查西北各部族,途中路过“大漠之花”喀什尔山,就在山下扎营,舜和云轩都喜欢那里的风景,队伍就于此多停留了几天。

乌塔尔沙漠黄沙滚滚一望无际,一片可怖荒芜之中只有这一座充满生机的奇迹之山。这喀什尔,一直被当地人称为上天赐予的神迹。

秦舜还是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,看见这神奇景色自然万分好奇,抓心挠肝地想去玩耍探究一番。他去求云轩,可这国师大人正忙着收集金甲虫的尸体,根本就不愿意理他,他没辙了,趁着随从护卫都不注意,自己一个人偷偷骑上白马,上山去玩去了。

喀什尔山上的确是风景秀美,到处是未被风沙侵蚀的浓郁绿色,四面八方都传来清脆鸟鸣和淙淙水声。舜看得惊奇又满足,眼前跑过去一只肥硕野兔,他就牵着马飞快地追着那兔子跑。

这一跑可不得了,轰隆一声,一个虚虚用树枝草皮掩着的捕兽陷阱塌陷下去,舜和他的宝马全是中了招。

灰头土脸的太子抹一把脸,摸摸自己爱驹的鬃毛,苦笑:“得亏这猎户还算厚道,要是放几排尖刺木桩,我们可真得被扎成个刺猬。”

他又安抚了一下自己受伤的马,抬头看看,提上一口气纵身一跃,回到了地面上。

尊贵的太子殿下趴在洞口看着那不得已缩成一团的千里马,愁眉苦脸道:“这可怎么办,孤是肯定弄不出它的。现在回去找云轩,他愿不愿意来不一定,到时候肯定还是要嘲笑孤。”他耳尖地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枯叶被踩碎的声音,立马警觉道,“谁!”

树丛间走出一个人,十四五岁的少年模样,他拨开灌木枝桠,对舜行了一礼:“在下恰好路过此处,并不是有意冒犯太子殿下。”

舜站起身打量来人,少年玉白的脸俊秀的眉眼,身量挺拔修长,模样身材气质都好,若是让太傅夫人瞧见,定是要拉着给说媒的。

只有一点,这人的眼睛生得怪异,竟是绿色的。

“碧眼……”他喃喃道,“澹台涉?”

来人丝毫不在意被叫破身份,仍是一派从容。他拱手:“正是在下。秣陵白鹭山庄,澹台涉。”

“哦,”舜负手,点点头,“孤知道你。澹台家的尽远小公子,天人之姿,天赋卓绝。名不虚传。”

“殿下谬赞。”

“没有谬赞。”舜探头又朝坑里可怜兮兮的马看了一眼,“能请你帮个忙么?”

“殿下请讲。”

“孤的马掉进去了,你能帮孤把它弄出来么?”舜思索片刻,“孤不会白请你帮忙,看你背着药篓,想必是在寻找药材。你若是答应,作为交换,孤接下来两日便帮你寻药。”

尽远垂眸:“殿下如何知在下会需要您的帮助?在下寻的可并非什么稀奇草药呢。”

舜瞟他一眼:“若是普通货色,澹台家小公子会亲自来这大漠孤山?”

“殿下说得有理。”尽远挑眉,两人对视一眼,皆是微微一笑,“那在下就承您美意了。”

 

白马被救出来的时候精神萎靡,舜蹲下身一看,顿时心疼得把眉毛拧成了麻花——那可怜的马摔伤了前腿,伤处鼓起来了好大一个肿块,全身上下还有多处刮伤。

尽远也蹲下来,在那肿块上轻轻地按了按,那马便疼得一抽,发出哼哼呼呼的声音,他手上轻柔地安抚白马,顺了顺它沾了灰土枯叶的雪白鬃毛,又摸摸肿块四周,反复检查后才对舜说:“殿下放心,只是骨头裂了些,没断,好好养着不会有什么影响。”

舜神情一松,站起身,似乎又有些为难:“这马太重,孤没法运它回去,还得麻烦公子帮着照看一下,容孤先回去叫些人来将它抬走。”他微不可察地叹口气,冲着地上躺着的白马撇撇嘴,“你呀,真会添麻烦。”

“殿下去便是,在下会照看好您的爱驹的。”尽远拱手,“您放心。”

 

深林鸟雀婉转啼鸣,西北热烈而爽朗的阳光透过层层枝叶洒下斑驳光影,那光影就洒在席地而坐的少年脸上和身上,明明暗暗深深浅浅,无端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味道。

舜带着侍卫队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——那双碧绿的眸子低低垂着,阳光照耀下尽远纤长的睫毛仿佛染上了一层金色柔光,那一片小小的暗影犹如一只敛翅暂栖的蝶。他专注于手上的一个小药罐,拿着一根药杵细细地碾磨,白皙手指上沾了几滴嫩绿草汁,身边白马仍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,但它的前腿上被厚厚地涂了一层草药泥。那草药泥在阳光的烘烤下已经变硬板结,裹在那白毛上一块一块看上去十分古怪可笑。

舜不由地就停下了脚步,站在不远处暗暗地看着,露出了自己都未察觉的笑容。

尽远自幼习武,自然耳力过人。他早就听见了侍卫队有力的脚步声,但这脚步声停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继续前进的意思,他也只好无奈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,掏出手帕擦干净手,扬声道:“殿下这是不打算带您的马走了么?”

舜这才又向前走,却是对尽远的调侃避而不答:“尽远小公子还通医理?孤原本还以为公子来这喀什尔寻药只是受了谁的委托呢。”

“在下也只是略通。在下毕竟是江湖中人,时常有些内伤外伤,基本的药草辨识和一些普通的伤势处理还是要会的。”尽远指向白马腿上的草药,“在下只是为您的马做了简单的一些固定,防止在运它回去时伤势再加重。殿下还是赶紧带人送它回营吧,这得赶紧治,千里马到底也是难得,若是瘸了,怕是再也不能追风逐日了,怪可惜的。”

舜挥手,身后沉默的侍卫队立马轻手轻脚开始干活,他们将白马平稳地放倒简易的担架上抬起,向舜点头致意,便迈着整齐的步伐朝山下走去。

尽远微微睁大了眼,显然是有些惊讶:“殿下不一同回去吗?”

“不,”舜勾唇,“营地里有随行太医不用担心。孤既然答应了要助公子寻药作为回报,那么必然是越快做到越好,队伍后日又要出发了。”

“殿下不必一直唤在下‘公子’,直接称在下澹台涉便是。”尽远看着侍卫队出了自己的视线才收回目光,“您的马真漂亮。”

舜对于这完全不带逢迎意味的一句赞扬感到春风拂面一般舒坦,他的心情莫名就又好了许多,于是他语气轻快:“澹台涉不好,生硬了,不如唤你尽远。如此你也不必再唤孤殿下,直呼孤为舜便可。”不等尽远推说这于礼不和,舜立即接着说,“那么尽远,我们此行的目标是什么?”

尽远苦笑一下:“是云冬草,殿……”舜瞪他一眼,他便只好改口:“……舜。”

“云冬草孤也是听说过的,只生长于这喀什尔山之中,一年只成熟一株,极为珍贵。”舜与尽远漫步林中四处张望,“这茫茫山林,一寸一寸找怕是找到明年也找不出,你有何头绪?”

尽远答道:“殿下有所不知,古籍中有云,这云冬草喜阴,又常生长于悬崖峭壁上的鸟巢边,在下已于这山中寻找数日,西边和北边的大小山崖已经尽数探寻过,并无任何发现。今日意外碰上您,正是因为在下正要去东边的大峭壁看看。”

尽远没得到任何回应,偏过头去看舜,只见这位太子殿下正斜着眼看自己,顿时哭笑不得:“好吧,再也不称呼您为殿下了。”

“朋友之间,‘您’这种敬称也不要用了。”

尽远闻言是真的惊讶了,他一直认为这殿下执着于称呼只是一时心血来潮,没想到竟是连“朋友”二字都说了出来。

“您说,我们是朋友?”

舜点头,加快脚步把尽远甩在后头:“孤看你挺顺眼,交个朋友罢了。”

尽远吞下笑声抿着唇跟在舜后面,神情明明还是惊讶的,可眼睛里却实实在在透着笑。

 

舜与尽远一路跨过小溪拨开低矮枝木向东边攀登,野蔷薇的芬芳拂了一袖还满,路上见到数只野兔东奔西跑,庞大蚁群排成一线绵延至山岭背后。

“就是这儿了。”尽远停在悬崖前向下望,云雾缭绕升腾,下方一片飘渺,“喀什尔最高最陡的悬崖,下面是无尽的流沙之海。”

舜环顾四周,问道:“要下去在这岩壁上寻找?”

尽远点头,放下药篓子,从里面取出一捆麻绳交给舜:“为防万一,我会将这麻绳系在腰间再下去寻找,您可否帮我将它捆在那边的树上并抓紧它?若是出现意外,在下的命可就靠您来救了。”

舜看着这深不见底的悬崖之下不由一阵心悸,直觉会有不好的事发生。他想阻止尽远下去,可尽远已将麻绳捆好,在崖边提气一跃而下。

这岩壁上的情况比尽远之前想象的更加糟糕,落脚点极难寻找又有些湿滑,他只能尽力让自己贴在石头上,一点一点地挪动。

舜看不见下边的情况自然等得有些心焦,他时不时高声询问一句,得到的却都只是尽远遗憾的否认。麻绳一圈圈放下,尽远已经下到很深的地方了,舜已经在回想宫中宝库里是否还存着一株云冬草可以送给尽远,悬崖下传来尽远带着欣喜声音:“找到了!拉我一下!”

舜闻言立即抓住麻绳开始往回收,尽远足尖轻点手上不停,飞快地向上攀登,在即将登到崖顶之时,忽然他余光一扫,看见旁边一个很隐蔽的石缝里有一抹隐隐的橙红色,他出声让舜停下,自己小心翼翼移向那里。

“绀叶红花。”他轻声确认,心里一阵高兴,伸出手去轻轻摘下那朵在微风中摇曳的小小红花。

“啊!”他一时不察,竟没发现那花底下卧着一只硕大的毒虫。那虫子的甲壳厚重,一节一节泛着诡异的幽幽彩光,它似乎很不满好梦被惊扰,看见自己的宝贝被一只手摘走之时愈发愤怒,飞快地爬到尽远的手上,将尾刺中的毒液狠狠扎进了尽远的手背。

尽远认得这种毒虫,是喀什尔这一带特有的沙山蝎,毒性很强,虽不立即致命却会在极短时间内造成晕厥,若是不能尽快清除毒液,便有生命危险。他将那朵小花揣进怀里,头晕目眩之间只来得及将那蝎子甩下悬崖,便头重脚轻一连几个踉跄,栽了下去。

上边舜只是按照尽远所说停了收绳子的动作,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,他正纳闷呢,突然就听见尽远发出一声惊呼,紧跟着手中绳子骤然一紧。

他心道不好——尽远怕是出什么事了。于是舜下意识扯紧了麻绳,一边收拢一边跑向崖边。他探出头去向下望,只见尽远被麻绳吊着腰,摇摇晃晃地挂在半空中,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去了。

舜大声喊着尽远的名字,加快了收绳子的动作,同时小心不让意识不清的尽远撞到崖壁。就在尽远快要被拉回地面之时,异变突生,那麻绳不断地被磋磨竟是已然断了一半。舜急得满身是汗,不管不顾地探出半个身子抓住了尽远的胳膊,他冲那个不省人事的人喊道:“尽远!澹台尽远!发生什么了!你快醒过来啊我抓不住你了!”

尽远似乎在他的呼唤下找回了一些神志,他努力将眼睛睁开一线,迷迷蒙蒙看向舜憋红了的那张脸:“殿……下?”他很费力地眨眨眼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深吸一口气,脚尖在崖壁上一蹬,终于是被舜拉了回来。

舜见他面色青白呼吸微弱便知他情况着实不好,只见尽远颤颤巍巍从怀中掏出一株红花,虚弱道:“绀叶红花……你把它带回去,治你的马……”

“还治什么马啊!你这是怎么了?”舜拍拍尽远的脸,目光一转看见了他变成黑紫色的左手,“你中毒了?我要怎么办?”

舜拿着那红花想给尽远用,但苦于对这药草的药性实在不了解,怕害了他,心急如焚之下心一横,闭着眼睛吸了一大口毒血出来。

“殿下……您别这样……会中毒的……”

 

夹着雨丝的凉风俏皮地穿过木格小窗扑打在秦舜的脸上,冰凉的触感让他一瞬间从回忆中抽身而出。

口腔中仿佛还弥漫着当时那又甜又涩的血腥味,秦舜双手微颤,垂眸饮下杯中落进了细雨的酒。

说书先生的那个爱情故事已经讲到尾声,酒馆里一众大汉个个也都听得入迷。那先生的声音是真的很好,清清淡淡从容不迫,让人总觉得沉淀着豁达与笑意。

秦舜望向窗外的白墙和远山,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。恰好这时先生说完了故事,满堂喝彩又有人不胜唏嘘。先生起身冲酒客们躬身行了一礼:“诸位喜欢便好,在下昨日害了风寒,不能多说话,这就先回房休息了。多谢诸位捧场。”

众人也都笑着起身朝他拱手,只有秦舜眸色沉沉,目光一直跟着这先生上了楼。虽然知道不太可能,但他仍旧控制不住自己的一种想法。

那个只说了开头的故事,是否真的和自己与尽远有关?

这个先生是谁?

他会认识尽远吗?

秦舜心中思绪万千,但多年居于至尊之位,令他再也不会像少年时那样轻易显露自己的情绪了。于是他只是收回视线,端起酒杯,一饮而尽。

 

“咚咚咚。”门不疾不徐被人敲了三下,屋里正在泡茶的说书先生一顿,随即戴上黑纱帽,扬声问道:“何人?何事?”

秦舜在屋外抿唇犹豫了一下才回答:“在下是方才楼下一酒客,对您说的故事很感兴趣,有些问题想请教一下。”

先生应了一声,摸索着去开了门。

秦舜见他在自己屋内还带着帽子也感到奇怪,又见他行动极为缓慢滞涩,脚步深深浅浅,心下便知这说书人眼睛上有些不方便,不免又替他惋惜。

“在下冒昧来访,还请先生莫要怪罪。”秦舜扫了一眼屋内,见案上摆着一套上好茶具很是惊讶,“先生方才在泡茶?”

说书人请客人先坐下后自己也缓缓坐回原处,笑道:“在下平日里也没什么旁的爱好了,就是喜欢喝茶泡茶。茶道可消除戾气,于静心有益,公子想必也是发现了的,”他苦笑一声,“我的眼睛看不见,像我这种人是最需要静心的。”

说话间他熟练地烫壶洗茶,动作精准得不像一个盲人。他泼掉第一道茶水又注入第二道,将青玉茶杯双手递给秦舜,说道:“眼睛不大好,茶色也不知道好不好,让您见笑了。”

舜道谢接过,细细品了一口,只觉满口苦涩。

“真苦。”他放下茶杯,准备进入主题,“先生先前所说的故事……在下很感兴趣。”

“哦?”说书人似乎很讶异,“听声音,公子可就是说这故事无趣的那位呀。”

秦舜叹气:“实不相瞒,您这故事的开头,与我一位故友的故事十分相像,我一时惊异,想私下找您问问具体情况,这才出此下策。”

先生恍然大悟一般:“原来如此。这故事也是我在秣陵游历只是偶尔听见,有些感慨,这才一时兴起想说说,没想到与您还有这么些渊源。”

先生简略地讲了讲故事的后续,舜越听越心惊,他的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端起茶杯,入口竟连那浓浓的苦味都没有再尝到。

说书人拎起茶壶又为他续了一杯:“您的气息很不稳,想必这真的就是您那位故友的故事了。”他轻叹,“故事的最后,那少侠似乎是死了的,请您节哀。”

舜压住心中翻滚的惊骇与痛苦,平稳声音道:“先生只讲到了西北之行后二人各自前行,不知后面的故事又是如何?”

先生却是摇了摇头拒绝了他,轻声道:“您的故人之事,我说说没关系,但您却不能多听。”

舜皱眉:“为何?”

“在下虽不知您是惊骇多于惊讶,还是悲伤多于恐慌,但我知道您的情绪现在很不稳定。喜怒伤身,您还是明日再来吧。这故事可长着呢,咱们可以慢慢说上五六日。”

“您这话说得奇怪……”舜有不明白为何这说书先生要如此评论他的心情,但见对方明显摆出了不愿多说的姿态,他也不好再强求,“聊了这许久,竟还不知先生如何称呼。”

先生停下手中动作,仿佛自嘲般笑道:“在下本是无根萍飘之人,天南海北随处为家,无名无姓,今日他人唤我张生,明日又有人朝我喊秋娘。在下一向以所说故事之名为名,既然给你说的是这个故事,这故事名字简单,叫做《且说》,您也便唤我‘且说’吧。”

舜自然不会把这随口一说当回事,真去拿这拗口称呼唤他。

但既然这先生不愿透露名姓,舜也就从善如流。

“如此也好。”舜起身告辞,“在下文远,明日再来叨扰先生了。”

先生听见响动也站起来,冲他拱了拱手:“您慢走,明天再见。”

“明日见。”

先生听着门开合的声音,扯下纱帽丢到一旁。只见他脸上光滑白皙,哪有什么红疹子,只是眼睛上蒙了一条二指宽的黑布。

他品了一口凉透的茶水,一把泼掉。

“真甜。”




*改了三十几次……这是最终版本。绝对!不再删了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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